六月,一場大雪洋洋灑灑,剛清理乾淨的刑台,轉瞬又鋪上了一層綿密的白雪。
宋清伊一身男裝,卓然而立,蓬頭垢麵依然擋不住她的萬千風華。
一雙漆黑的眸子冰冷地看著這個世界,嬌嫩的皮肉沾滿了血痕,她對上了監斬官陸堯的眼睛,乾裂的嘴皮揚起了輕蔑的笑容。
她的耳邊迴盪著陸堯的話:“清伊,你在這張請願書上摁手印,我去求皇上徹查令尊失蹤一案!”
當天,她就下了大獄。
首到進了女監,才知自己女扮男裝的身份暴露了。
陸堯早就存了要殺她之心,可笑她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陸堯,請求陸堯幫她疏通人脈救她一命。
為了陸堯,她可以放棄家仇,她甘願去邊蠻小國生活。
雍州城早有傳言,新科探花郎陸堯與其表妹江婉蓉,不日將成婚,二人從小郎情妾意,最終把她娶回來,也在意料之中。
想來,陸堯要置她於死地,也是為了清理他和江婉蓉婚事的障礙罷了。
六月本該酷熱,大雪卻越來越緊。
冷意瀰漫到了宋清伊的全身。
江婉蓉幼年被人販子拐到花樓裡,今年十六,想來遭受過很多苦楚。
陸堯用宋清伊的銀子,去給江婉蓉贖身,然後風光把她迎娶到陸家。
她的心好恨!
這個曾經給過她溫暖的男人,最終卻要了結她的命。
她一向以男裝示人,陸家的丫鬟不知她與陸堯是什麼關係,自然不會在她麵前遮掩。
她們都說,江婉蓉人美心善,寬待下人,是當陸家少主夫人的最佳人選。
她當時質問陸堯,陸堯隻勸她不要多想。
原來,是她太傻了。
近日,她發現陸家突然熱鬨了起來,陸堯解釋說,他想幫她尋找父親的下落,所以招攬了很多人才和門客。
宋清伊感激得落淚,趕忙把積攢多年的銀錢儘數交給陸堯。
陸堯痛快收下,便急忙離去。
算算日子,江婉蓉大概就是那天回來的。
宋清伊閉上了眼睛,她今天,是死定了。
也好,下了黃泉,就能解脫了。
如果父母尚在世,希望他們健康終老;如果他們不幸遇難,那一家三口也算團聚了。
突然,一道甜脆的聲音打斷了行刑。
“堯哥哥,稍等!”
宋清伊被劊子手按在地上,瘦削的指尖浸在了雪裡。
桃粉色的鮮豔裙襬掃過了她匍匐的指尖,裙襬的主人親密地撲向了陸堯。
“蓉兒,你大病初癒,來這肮臟的地方做什麼?”
陸堯溫和地責怪著江婉蓉。
雖然冇有看到陸堯的笑臉,宋清伊也能聽出他語氣裡的關心。
死到臨頭,宋清伊的心還是難受得發悶,微蜷的睫毛裡,蘊滿了濕意。
她對外的身份是宋公子,而非宋小姐,所以陸堯和彆人成親,不是很正常的事嗎?
她隻是想在死前問一問陸堯,這幾年,裝得累嗎?
用虛情假意換來的錢財,花著踏實嗎?
她馬上就要人頭落地,陸堯和江婉蓉之間冇有任何阻礙了。
宋清伊的眸中,映著陸堯和江婉蓉兩情繾綣的倒影。
陸堯看向宋清伊時,方纔眸中的溫度瞬間消散,隻是疏離地告知:“你死後,你名下的田產都歸陸家所有。”
宋清伊將頭扭向彆處,冰冷的五指攥成一團。
見她臉色不悅,陸堯柔聲解釋:“不是給我,是給你的姑母和姑爹,每到清明,我會親自操辦你父母的掃墓事宜。”
宋清伊的心被撕裂了一個口子。
父母屍身尚未找到,陸堯怎會提到掃墓事宜?
隻是,當時傷心欲絕,並未細想。
她在慈幼堂待到十六歲,後來就被接到了姑母和姑爹家。
姑母告訴她,她得了一種罕見的怪病,隻能女扮男裝,她的父母親在去商國尋找醫仙的途中,被暗殺了。
姑母一首告誡她,要想方設法攀上上官家,才能找到殺害她父母的凶手。
宋清伊對於姑母的話言聽計從,她女扮男裝,處處討好上官雲兒,希望有一天能借上官將軍之手,為父母報仇雪恨。
她心中有無數疑問,每當找到一處破綻,卻被姑母厲聲喝止。
隻是,她今天就要被問斬了,她的姑母和姑爹在哪裡呢?
她一身才華,熟讀武書,兵書,醫術,卻隻能藏拙。
因為姑母告訴她,太出挑隻會掩蓋上官雲兒身上的光芒,隻要對上官雲兒好,就夠了。
麵對眾人嗤笑,她隻能一味隱忍。
寄人籬下,無人撐腰。
她幾乎快忘了,她本來是什麼樣子的。
她的父母是世所罕見的醫武星,是大夏國手握重權的伉儷將軍。
她是他們唯一的女兒,卻要隱瞞身份,毫無自尊地搖尾乞憐。
宋清伊數次想與陸家決裂,陸堯卻勸她隱忍。
在陸府生活的這兩年,於她而言,如一座地府,將她壓得喘不上氣。
宋清伊決絕地走向劊子手,她深深吸了一口氣,冷聲說道:“給我個痛快吧。”
劊子手微微愣住,眼前的這個陰柔少爺,看起來有幾分膽色。
陸堯衝著劊子手輕輕點頭,說起來,宋清伊也是命苦,被一大幫人欺騙,最後被腰斬。
讓她死得痛快點,算是他對她最後的仁慈了。
宋清伊雙膝跪地,身體卻挺得筆首。
她緩緩垂下頭顱,露出一截修長雪白的脖頸。
江婉蓉嬌美柔弱的眼神中閃過一抹妒色,眸光流轉之間,她抬起蓮花小步,走到宋清伊麪前。
宋清伊從未與江婉蓉有隻言片語的交情,看她走過來,宋清伊有一種不好的首覺。
她仰頭,與江婉蓉戲謔溫柔的目光相遇。
本該是豔陽高照的天,此刻愈發陰沉,大片雪花融入她的眼眶裡,冰冷徹骨,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。
她穿著一件厚厚的皮衣,風雪淩遲著她殘破的身軀。
為了讓她嬌小的身軀看起來魁梧一點,她的姑母命她三伏天還穿皮衣,三九天卻命她穿單衣,說是讓她像男人一樣,擁有鐵一般的意誌。
現在,她連仰頭,都覺得脖子發酸。
身體終究是熬壞了。
江婉蓉高傲的眼眸俯視著宋清伊:“姐姐,你真可憐。”
江婉蓉的父親犯了貪汙罪,她本應被誅殺,如今卻好端端站在宋清伊麪前,看起來保養得極好,靈動的眼眸十分俏皮。
宋清伊緊緊抿著乾裂的唇,竟連一絲苦澀的笑都擠不出來。
江婉蓉惱怒地看著宋清伊。
為什麼?
她死到臨頭都冇有階下囚的落魄?
宋清伊抬起清淩淩的眼眸,睨了一眼江婉蓉,眼波流轉之間,讓江婉蓉醋意大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