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裡是典型的江南丘陵地帶。
站在丘陵高處遠望,兩邊的山崗,東高西低,像極了兩條毛茸茸的粗壯長腿,平躺著伸向前方,延綿數裡長。
兩邊山崗中間,夾著一片由東向西層層跌落的好像被山洪沖刷出來的稻田。
當地人就都管這種地形叫做山衝。
眼前這個山衝兩邊山崗上,團團簇簇生長著馬尾鬆,還有櫸樹和樟樹。
山坡上普遍荊棘叢生。
所以這個山衝就叫荊山衝。
荊山衝兩邊山崗下,散佈著一個個屋村,每個屋村就是一個姓氏集居的自然村落。
荊山衝最頂上的村落,名叫餘家村。
餘氏村人守著山衝內幾塊稻田,春種秋收,世代人溫飽難為。
新中國農村土改過後不久,這裡成立了農業社,農民生活有了新起色。
1958年5月,陽光明媚的一天上午。
“咚咚嗆,咚咚嗆!”
鏗鏘的鑼鼓聲,自荊山衝下方傳來,由遠而近,打破了荊山衝的寂靜!
一群嚷嚷著的小孩,扯開嗓門向村內喊到:“來達囉,來達囉!”
荊山衝農業社,每逢開會,或進村宣傳,秧歌隊的鑼鼓聲、秧歌吆喝聲,能把各村中的群眾集中吸引過來。
他們的這種秧歌表演,還是土改時期的南下乾部帶來的。
有點像《南泥灣》那樣又唱又動,但跟《南泥灣》那樣的高雅和藝術氛圍差遠了,卻也洋溢著新社會新氣息,很受老百姓喜愛。
這裡秧歌特色,還加入了本土元素。
荊山衝最低窪處,有一條河流。
當地每年的龍舟競賽,就在那裡進行。
這裡的人們,對劃龍舟,是刻在骨子裡、笑在夢裡的喜愛。
所以,眼前秧歌隊也借用龍舟造型,用一輛獨輪土推車,外表上用竹片紮一個船型外殼,再糊上彩紙。
一個人推著船型獨輪車路上走,酷似一條龍舟在水裡遊。
當地把這樣的道具,叫做“彩龍船”。
眼前秧歌隊,要去荊山衝最頂上的餘家村作宣傳表演。
秧歌隊由寫有“荊山衝農業社”的紅旗開道,兩條“彩龍船”擺在隊伍中間。
墊後的,是幾個頭紮紅布條,敲鑼打鼓的男男女女。
他們隨著“彩龍船”,扭動屁股,興高采烈地跟著、唱著。
秧歌隊排著長蛇陣,沿著蜿蜒曲折的荊山衝主道,往上行走,浩浩蕩蕩像一條蠕動的巨龍。
陣陣鑼鼓與吆喝聲,驚動山林田野,飛鳥西散!
兩條“彩龍船”中打頭的,就是由餘家村二十多歲的男青年餘大康推著走的。
他從“彩龍船”裡探出高大身軀,對著村口看熱鬨的孩子們大聲喊著:“快!
快去話獻鬆根師哥,農業社李副主任親自帶隊,秧歌隊到我們村搞宣傳來嗒!”
“啊,曉得啦。”
圍觀孩子群裡的一個大孩子,轉身向村裡跑去。
大孩子連蹦帶跳,走過田埂,跑過水塘,閃過村口人家,來到一片村中空地處。
村中空地處,聚滿了男女老少。
他們擠著,說著,笑著,像村裡往日迎親那樣地高興。
“頭回對麵何家村,來了秧歌表演,我家裡二伢子生病,走不開冇看成。
神都冇默今天這就送來到家門口了,得好好看看,哈!
哈!
哈!”
一個婦女對著老人們發出響亮笑聲。
中間站著一個單瘦的三十幾歲男子,他就是“鬆根師哥”餘鬆根。
他雙手抱胸,笑臉沉默,望著村口。
成年人多叫他“師哥”,是因為解放前他曾經帶領一班哥們跑過戲碼頭,成了師兄。
那時,不管戲碼頭東家老闆如何刁難辱罵,他都能含笑認忍。
所以從那時起,他臉上也練就了時常掛著苦笑。
他也是本村的農業社互助組組長,相當於如今村民小組組長。
跑回的大孩上氣不接下氣,對餘鬆根說:“我,我看到了村裡大康叔,他,他要我告訴你,農業社裡,叫麼子的?
也來了。
秧歌隊,宣傳……”餘鬆根冇等小孩的囉嗦完,打斷小孩說:“曉得了、我曉得了!”
餘鬆根他心裡清楚,本月他到上麵剛參加了會,知道全國南北城鄉己經掀起了一個鋪天蓋地的“鼓乾勁、爭上遊、奪高產、大乾快上”大辦工農業建設的新**。
農業社李副主任,還曾高調要求他以實際行動帶頭,挖本村房屋地皮,下大力完成這次農業社佈置的積肥任務。
所以他知道,今天農業社由李副主任帶隊來本村搞宣傳的意義重大。
但他也自感完成本村任務壓力不小,眼睛閃出一層陰影。
他此時目光,正在人群裡尋找一個人,那就是住在村口的族人餘形範。
餘形範是本村同族一位老兄。
因餘鬆根早年跑戲碼頭時常在村子裡敲鑼打鼓、耍刀弄棍練習唱戲,吵鬨得村子不安寧。
有一年嚇得他家養的牲口衝撞圍欄,死的死,流的流產,以致他家流年不順。
形範家便和鬆根家結下冤仇,兩家相互之間不來往。
族人一起過日子遇到事情,就往往互相抱怨、拆台。
當下農業社己安排各村,由互助組長督促,剷下各家屋子裡的地皮泥土,送到田間作肥料。
農業社也是在買不到、也找不到彆的肥料,不得己想出的提高水稻增產的土辦法。
這事一傳下來,餘形範就在村裡散佈說,冒見過有這樣的“窮極無聊偷貓賣”的餿主意”。
餘鬆根早就預感到,要他餘形範,配合我這個互助組長,來挖他自家地皮,完成積肥任務,恐怕是與虎謀皮!
餘鬆根環視西周,這下果然看到了餘形範也在這等著了,他想:“藉助宣傳的強大聲勢,壓一壓餘形範的戾氣”他心裡稍微放鬆了一點。
他便對大家宣佈:“你們各家,這一下子的,家裡不會發大火的啊,誰都不要急著離開啊,在這看完宣傳再走。”
餘鬆根對著餘形範看了一眼,狠狠地扭轉了頭!
他想,你餘形範聽完了宣傳再走,就免得我餘鬆根再上門去動員他,自討冇趣。
他不想見我,我也不想見他!
餘形範到這裡可不是來吃他餘鬆根這一套的。
敲鑼打鼓扭秧歌,他早己在外村看過。
他來,是要拉他老婆回家,趁今天太陽好,幫他把家裡堆著的草藥去曬乾。
他是當地有名的草藥郎中。
他拉著老婆說:“老堂客是吃飽了冒事做吧?
在這裡等著看耍猴把戲呀?”
“看看嘛,看下熱鬨嘛!”
餘形範老婆不肯走。
“屁眼裡夾淩冰,你圖冷快活吧,你跟老子回去!”
餘形範正要拖著老婆往家走,說話聲音還很大。
他不把鬆根剛纔說的話當回事,像平時那樣,尿都不尿他。
“你,你這個殺都殺不叫的野豬!
整日跟你守在屋子裡,快把我悶死。
我今天要在這裡看看熱鬨放鬆一下。”
老婆掙脫餘形範手,站著不動。
“彆鬨噠好吧,都自在一點,等著秧歌隊哩!”
村民們齊口阻擋形範夫妻說下去。
餘形範悻悻地獨自回家去了。
耳聽得鑼鼓聲,吆喝聲越來越近,餘鬆根見到餘形範背影,“不是個東西!”
心火又回來了。
但他冇時間再與餘形範周旋了,轉眼投向村口處。